托马斯·克雷默首次踏上海地是在2010年，当时这个加勒比国家刚刚遭遇了一场毁灭性地震。作为援助团队的一员，他对于海地的认知几乎全部来自美国媒体——那些报道反复强调着贫困、腐败与暴力，勾勒出一幅令人绝望的图景。
身为康涅狄格大学公共政策学院的副教授，克雷默原本预期会目睹一个完全失序的国度，人民依赖外援在废墟中挣扎求生。然而，眼前的一切却截然不同：街道上遍布“生机勃勃”的景象，人们“衣着整洁、步履从容”，各自忙碌于日常事务之中。
“我清楚地看到，”他回忆道，“民众在没有外部援助的情况下自力更生：他们照常工作、经营生意、修建房屋。社区自发凝聚力量，积极重建家园。而这一切，我在那些新闻报道中从未见过。媒体从未让我准备好面对这样一个真实的海地。”
他很快意识到，即便在灾难过后，海地的生活也并非如美国媒体渲染的那般充斥着暴力和绝望。相反，这里涌动着顽强的重建力量，非正式经济蓬勃活跃，社会与政治生活复杂而生动。此后数年间，克雷默多次带领学生重返海地，并开始疑惑：那些驻扎于此的美国记者，难道与他行走在同一条街道上吗？为何他们忽视了眼前鲜活的政治现实与社会韧性？
通过对比媒体报道，克雷默注意到一种鲜明的双重标准：同样的行为——例如焚烧轮胎——若发生在巴黎示威者手中，常被解读为“勇敢的非暴力抗议”；而当太子港的海地人做出类似举动时，却总被贴上“无法无天的暴力”标签。
历时十年，克雷默完成了一项关于美国媒体如何刻板化报道海地的研究。2010年大地震为这项研究提供了关键案例：“地震是随机自然事件，与种族或民族偏见无关，”他指出，“因此我着重分析相关报道是否仍受刻板印象影响。结果显示，偏见确实显著存在。”
通过分析六年内美国报纸、电视与广播中涉及海地的报道，克雷默梳理出六种常见刻板印象：“贫穷”“愚昧”“懒惰”“缺乏自治能力”“犯罪倾向”与“暴力天性”。他发现，震后所有美国媒体关于海地的报道中，高达66%的内容符合这些偏见；报纸尤为突出，比例达76%。而在2021年总统莫伊兹遇刺及2022-2024年犯罪率上升期间，报纸的偏见比例甚至升至约80%。
历史荆棘：被压抑的革命遗产
要理解海地今日在美国主流叙事中的处境，需回溯至1791-1804年的海地革命。于克雷默等学者而言，这场革命是世界历史的转折点，其意义长期遭到系统性贬低。
克雷默的博士研究聚焦美国显性与隐性种族偏见及其对平权政策、赔偿议题的影响。深入研究后，他发现所有线索都指向海地革命。“令我震惊的是，如此撼动世界的事件竟在公共记忆中模糊不清，”他感慨道。
这场革命彻底颠覆了跨大西洋奴隶制的逻辑根基——那种将黑人视为顺从、愚钝、懒惰的刻板叙事。经过十三年浴血奋战，被奴役的海地人展现了惊人的政治智慧与军事力量，不仅终结了自身苦难，更推动全球废奴进程，成为自由最坚定的捍卫者。（克雷默推荐让·卡西米尔2020年著作《海地人：一部去殖民的历史》以深入了解这段历史。）
“新获解放的海地人先后击败当时三大殖民帝国：法国、西班牙与英国，”克雷默强调，“他们成功捍卫独立，比欧洲任何势力更早挫败拿破仑，在资源匮乏中坚守国家主权。这无疑是卓越的胜利。而西方世界应对如此事实的方式，竟是将他们从历史叙事中悄然抹去。”
海地革命的胜利震撼了整个奴隶制体系。为贬低其意义，殖民势力不得不重新煽动所谓黑人“无能”“不宜自治”的刻板印象，并将海地的成功扭曲为“野蛮暴力”与“天生犯罪”的体现。克雷默指出，这些叙事在十九世纪末被美国媒体刻意延续，成为反对废奴运动的舆论武器。当时，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曾讽刺道，美国人谈论海地时“仿佛在描述一个恐怖地狱”。
可悲的是，这些偏见至今仍在媒体中流传。克雷默举例，他曾发现多篇报道引用同一数据——声称“太子港50%女性曾遭强奸”。经追溯考证，该数字原指2004年一次针对贫民区的军事镇压中，亲政府社区妇女遭受的针对性暴行。“后来，这一特定情境下的悲剧被抽离背景，简化为‘贫民区半数女性被强奸’，进而泛化成‘海地暴力失控’的象征，”克雷默解释道，“事实核查的疏漏，往往助长了刻板印象的传播。”
走向更立体的叙述
如何破除这种固化的叙事框架？克雷默提出几点思考：
首先，媒体受众应批判性审视所接收的信息——那些报道是否在重复陈词滥调？刻板印象的重复传播会制造“回音壁效应”，使偏见在循环引用中看似“真实”。
其次，我们应主动寻找并放大反叙事：关注海地社会中的建设性事件，展现其多元面貌，而非将整个国家简化为“灾难之地”。
“每个国家都有光明与阴影，”克雷默总结道，“但海地人以非凡的历史证明，人类永远能够主宰自身命运。我们的报道应当还原他们为血肉丰满的行动者，理解其动机与处境，在故事中赋予应有的尊严与深度。”
研究支持说明
本项关于震后美国媒体报道的初步研究曾获福特基金会资助。2020-2024年阶段的扩展研究承蒙海地裔美国人民主基金会（HAFFD）慷慨支持。克雷默特别感谢HAFFD执行理事阿里尔·多米尼克及美国犹太世界服务组织（AJWS）的安伯·林恩·芒格，他们在研究设计与后勤方面提供了重要帮助。此外，感谢康涅狄格大学人类学教授塞缪尔·马丁内斯引荐相关合作者，并与之共同拓展了关于多米尼加共和国媒体对海地人刻板印象的比较研究。本研究亦得益于康涅狄格大学的学术资源与后勤保障。
